若雪接过箭矢瞥了一眼,道:“这箭有毒,箭头上涂着一层鸩鸟的羽毒,所以呈赤色,稍稍划破即可送命。”
老将道:“我听说过长安城里的虎贲营,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虎贲营是戍守长安城的一支重甲骑兵,人数三千,是汉军精锐中的精锐,他们人人着一副虎翅云金甲,披六尺六寸鎏金赤炎袍,胯下乌骓日能进三百里,不过,他们不去戍守长安,半夜在这片荒漠里游走,很是奇怪。”若雪凝望着远处那俊拔的沙丘顶上的一团圆月,若有所思道。“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的后面必有大批人马,他们在为大军探路。”
老将道:“这样的天气,日间休息,夜间行军,很有可能。”
话音未落,那沙丘方向传来阵阵战马高亢的嘶鸣声,成百上千的骑士们黑压压密麻麻一片出现在了沙丘顶上,他们擎着火把,像是炙热的翻腾而出的岩浆涌上来,又顺着那陡峭的沙壁迅速冲驰而下,扬起了滚滚烟尘。
先头的十几骑朝着那林中篝火方向驱驰而来,抵近看时那堆冉冉篝火的旁边只有支赤啸箭被倒插在地,并无人迹。
“搜!”骑士扬起马鞭,高喊一声,带着人马四散而去。
几十名匈奴骑士接受着若雪的指挥,他们将马匹和自己的身体迅速掩盖在了沙土中,只留下头露在外面,那是月光下一个巨大背阴处的沙丘,大军行军方向的侧面,他们那严格训练过的军马在此时也是乖巧听话的,只将高高的马头探的很低,盘腿跪在地上,不发出一丝响动。
眼看火海涌了过去,在朝着北面的方向继续前进着,若雪轻咳几声,对漱玉道:“他们只是探路的队伍,真正的军队应该还在后面,我们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回去。”
漱玉强打着精神,与若雪起身上马,匈奴老将拦下道:“姑娘,草原才是我们的家,请带我们一起走吧。”
若雪勒住马头冷冷道:“实话对你说,我们是鲜卑人,正是来打探这汉军动向的,若不能在他们之前赶回去,草场就会有灭顶之灾,茫茫大漠,我看你们还是自寻生路吧。”
老将赌咒般的凝视着若雪,把佩刀高举过头顶,用那夹杂着浓厚民族特色的口音缓缓道:“一群雄狮被困在了柔软的沙漠,让他们在这儿渴死饿死是多么的可悲啊!我们是匈奴的铁弗部,只要你能带着我们的骑兵出去,我们愿意与你们共同抗敌,保护你们的家园,我们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说罢,匈奴骑士们翻身上马,几十骑武士齐刷刷地现在了眼前。
若雪看着骑士们那坚定的眼神,心想道:“经常听父亲说匈奴人如何的骁勇善战,现在大战在即,虽然只有几十骑,但把他们带回去壮壮声势又有何不可。”
“跟我来!”她冲着老将军轻点点头,将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又狠狠地砸在了马腿上,在那匹亢奋的开始向前奔驰的马儿身上高呼一声。
众骑士跃马扬鞭,紧紧地跟了上去,一众人马很快消失在了苍茫夜色中。
......
女萨满翼翼小心地掀开了祭礼上那层白布,双膝跪倒,对着漫天繁星开始演绎那首古老的充满神幻色彩的歌谣。
我们站在那遥远的鲜卑山顶,看见了你的眼睛,
那双黑色的灿灿宝石,是先贤智慧的源泉,
我们按照您的指示,
扬起高高的马鞭,挥向那雄浑的山巅,
射出电光宝箭,追逐那曾经辉煌的亿万兆年,
青海的高车载着您的思念,
难道是茫茫星辰耽误了归途的时间,
每每思念,我们每每唱传,
请不要放弃这些遗留的孩子们啊,
请你听见啊,请你听见,
当我们征服了所有大地,
请允许我们踏上征程,再次奔向那遥远的鲜卑山。
女萨满一连唱了三遍,每一遍的味道都有所不同,鲜卑武士们跪倒一片,严肃地配合着女萨满那阴阳顿挫的深情传唱,纷纷落下泪来。因为那是他们的歌谣,他们小时候的歌谣,是还躺在妈妈怀抱里吸吮奶水的时候就已经耳熟能详的歌谣,他们伴着这首歌谣长大,放牧、战斗,是那阴阳顿挫的、入耳入脑的唱腔让这些孩子们、武士们见风就长,一日三丈,他们已经听过了太多的版本,能够清晰地分辨出唱法的优劣和歌者是否动情,能让几百名斗志正盛的鲜卑武士哭倒一片,这位女萨满显然做到了,她的唱腔应和他们小时候听过的一样,是如此的对味对调,让人不禁头皮发麻,沉浸在那记忆的漩涡里,不能自拔。当那准备抵御强敌的几百名武士们一起聆听时,那意味就更加深蕴和长远了,武士们内心深处的那股子与生俱来的原始力量被煽动了起来,情也被煽动了起来,在祭过青焰旗,喝下满满的三大碗马奶酒后,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进入到了狂躁不安的战争状态。
吉不林跳上高高的鼓台,拔出那锋利的向古弯刀,对着几百名全副武装的鲜卑骑士们大声喊道:“曾经有人劝我们离开这里,避开那南面而来的敌人,可神武的鲜卑勇士们,请你们记住,你们的身体里面流淌着鲜卑王檀石槐的血液,你们从来不曾被谁所征服,我们不会离开,因为我们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那就让他们来吧,来尝试我们的长刀还是否锋利,我们的弓箭是否刚劲,让他们在这里留下痛苦的记忆吧!”
骑士们沸腾了,那在火把照耀下显得异常璀璨的钢刀在空中挥舞着,他们不住地拍打自己的甲胄,发出了阵阵轰鸣。
吉不林发出了命令,那几百人的队伍呼拉拉一片向南散去,分别把守各个营寨。他跳下鼓台,独自步入到大帐内,看着那围坐一团的几十名匈奴人道:“敌人是夜间行军,他们的先遣军应该快到这里了。”
匈奴人道:“吉将军放心,我们匈奴人绝不食言,只是我们的将军现在太虚弱了,需要派人送他离开这儿,剩下的匈奴骑士们一定会和你们生死与共,保卫你们的家园。”
吉不林上前看了眼那满脸煞白依旧躺在席子上的男人,问道:“他看起来气貌不凡,他叫什么名字?”
“他就是我们大单于的长子,我们的少将军赫连伊稚。”一老者回道。
吉不林道:“让他回去吧,他看起来还很年轻,这场战斗不必要去牺牲一位未来的单于,那代价太大了。”说罢,转身离开了。
男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小寝帐,他跪倒地上,双手翼翼小心地从那被塞外的寒风侵蚀的已经失去了原本色彩的大木箱中捧出块玉珏来,那是块可以挂在脖间的玉珏,应该是可以保平安的,他当然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偶遇的女人,那个被野利乌孙掳走的女人送给他的,他将它捧在手掌上,在烛光的掩映下细细地观察着那股子依旧留存下来的温润气息,沉默了好一阵后,才用麻绳将它串起,反手挂在了脖间。
他快速收敛了情绪,将那股子霸气和洒脱重新写在了脸上。
战斗应该开始了,那是深夜里毫无预兆的一声霹雳。
三千名虎贲营的骑士们挎着长刀冲进了营寨,火光四起,烟尘踏踏,将这支鲜卑人和匈奴人组成的单薄队伍很快冲散了。
那是夜里的一股熔浆,高山而下的炙热洪流,他们从漆黑的沙漠中奔出,又将整个草原迅速燃烧了起来。几百名鲜卑骑士奋力抵抗着,他们将自己那与生俱来的战斗基因发挥到了极致,狂暴地挥舞着马鞭,砍杀着他们也许从未曾见过的如此骁勇善战的敌人们,他们的刀剑上沾满了鲜血,又将自己的鲜血毫不吝惜地抛洒在了敌人的钢刃上,他们一个个倒了下去,倒在那铺满了尸骨和鲜血的大地上,在亲吻了这片充满了热爱和痛苦的土地后,抽出短刃,结束自己的痛苦。
吉不林手中的长刀肆意挥舞着,每一次的刀剑相触闪现的愤怒火花都伴随着一名骑士的凋零,在当身边的骑士们渐渐坠入尘土,七零八落后,他的心情越加激愤了,他想将这些有备而来的且训练有素的虎贲营的骑士们统统斩落,但这并不是件易事,在抵挡住那一阵阵围攻后,他坠下了马。
他的眼前一片昏暗,只有混乱的马蹄和烈烈的厮杀叫喊,他想站起来,可是却站不起来,麻木的阵痛一阵接着一阵涌了上来,他渐渐感觉体力不支,昏倒在地上。
“这是哪儿?”男人微睁着眼,望着远处那依稀的晨光,弱弱地问着。
“这是我们的家,那片在春天的时候层层碧草,开满野花的草原啊!”女人回答着他。
“哦,我记得的,我死了吗?”男人问。
女人用手轻抚着他那满是血污的脸颊,回答:“不,你没有,你是草原的英雄,荒漠的野狼,你不会死。”
“战斗结束了吗?”男人的眼角落下泪来,惭愧地问着。
“没有,这场战斗应该永远也不会结束,我还能听到将士们挥舞着马鞭,踏踏而来的声音。”女人回答。
“他们在哪?”男人问。
“他们没有走远,他们还在说着家乡话,正在那不远的地方看着你啊!”女人回答。
“哥哥!”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马上的吉弟高声喊着。
他跳下马,奔跑了过来,扑倒在吉不林的身旁说:“哥哥,他们说......他们说要为阵亡的将士们举行祭祀,就在河边。”
男人轻咳了几声说:“为什么?”
吉弟看着吉不林的满脸血污,流着泪说:“他们说,他们都是草原的英雄,我们喜欢英雄,我们愿意去为英雄们集体哀悼......哥哥你听!”
远处的河边传来了女萨满那飘忽的抑扬顿挫的歌声。
我们站在那遥远的鲜卑山顶,看见了你的眼睛,
那双黑色的灿灿宝石,是先贤智慧的源泉,
我们按照您的指示,
扬起高高的马鞭,挥向那雄浑的山巅......
仆兰若雪和仆兰漱玉搀扶着吉不林,身后跟随着仆兰大叔,仅剩的十几名兵士和三五个匈奴人,他们缓缓地穿过了汉军队伍,走向祭祀台的中央。
女萨满的歌声没有中断,她用那双淡蓝的瞳孔凝望着这群来者,愁容满面却没有显出一丝哀伤。
“孩子,想不想成为真正的草原英雄。”女萨满结束了歌唱,她来到吉不林的身旁,低声问着。
“想啊,我当然想,连做梦也想。”吉不林跪倒在女萨满面前,回答着。
女萨满将他双手扶起,说:“要想成为真正的英雄,你还要掌握一个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吉不林焦急的问着。
女萨满冲他招一招手,示意他将耳朵贴近些,然后对他附耳低言着。
“如果你真的能做到这些,整个天下都将会是你的,去吧,孩子,世界很大,去实现你的愿望吧!”女萨满看着满脸不解的吉不林说着,而后一步一拐的离开了。
当她站在那不远处的土坡上再次回头凝望时,满是褶皱的脸颊上终于现出了一丝久违的笑容,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几个匈奴人已经打马而去,而汉军的将领们也已搀扶起了那跪倒在地的吉不林。
......
“你还走得动吗?”
“我的脚上有个大水泡,疼得要命,你怎么样了?”
“说是草原,可全是碎石和砂砾,我的鞋底早就磨破了。”
“怎么,你还等着发新鞋啊。”
“我要能像车上这两位就好了,只要不走路,去到哪都不怕。”
“那你应该去当马弓手啊,胯在马上多骚情的,还能射箭。”
“别小看我,我骑过马的,差点儿没掉下来,我可不敢再骑了,想起来就怕。”
“哎!你快看!”扛着长戟的士兵张望着远处,冲着同伴兴兴地喊着。
只见一骑战马从后队远远地袭来,急急地飞奔向前队去了。
二人张望着黑马身后卷起的滚滚烟尘,看了看彼此那与这一身军旅装扮极不相称的稚嫩脸庞,相视一笑,跳上马车,沿坐在上面。
高车行走在这漫漫征程队伍中的最后一个阵列里,那是专门负责这五万大军后勤补给的队伍,他们的牛车、马车上装满了辎重和粮草,还驮载了上千名的随军匠人,当然也包括这浩浩荡荡行军队伍中仅有的两个女人了。
没有人知道那座红顶大篷子高车上载着什么样的女人,那两侧小小的轩窗上也未曾留下过女人举目四望的神情来供人们想象和猜测,没有人会去发问,可对于那行走在她们前后负责押运粮草的士兵们来说,她们才是整个行军队伍当中最为神秘的人,是最能让自己的眼神随着那摇摆的大车轮子肆意转动的人,她们乘着的高篷大车也就成了奔走一天后累瘫在地上时远远望去的唯一风景了。
远处那个橘红色的大车轮子渐渐稀落了,高车也放缓了速度,不知道哪个多嘴的人又开始散播着振奋军心的消息,那最前端的队伍早已在河边埋锅造饭,架起了高高的篝火,吃到了草原上鲜美的羔羊肉,还说那羔羊肉香醇味美,粘绵韧滑,吃上一口就是满嘴香喷喷的油渍,够舔一个晚上的。
那仅剩的残阳余晖依旧气势恢弘的笼罩着大地,高车旁边的男人们在得到了那个香喷喷的但不算太确切的消息后纷纷加快了自己的脚步,高车也似乎在他们的簇拥下越来越快了,迎着夜里的阵阵寒风向前飞驰而去。
两骑快马从前队颠了过来,从那马儿的行进姿态和骑手甩马鞭的动作中能感觉出那应不是汉军,抵到眼前,正是两匹胡马驮着两个面裹黑纱的胡人女子。
二人提高警惕,站起了身,二女子勒住马缰,转过马头,围着那高车左右打量一番,冲车上的兵丁问道:“车上是什么人?”
兵士见二人均是胡服妆扮,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女子闻声一齐将腰牌亮了出来,道:“行军参将仆兰若雪正是,这是我的胞妹仆兰漱玉。”
兵士见状急单膝跪倒行个军礼,回道:“禀二位将军,这车上拉着的是两个女人。”
若雪惊讶道:“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兵士回道:“是黄将军让随军携带的两个女人。”
若雪道:“我听士兵们说,行军队伍中有两个坐着高车的女人,是大军出征的前一天晚上从宫中带出的,是她们吗?”
“小的不知,不如将军亲自去问问她二人。”兵士摇了摇头说着,又冲车内喊去。“两位姐姐,仆兰将军有话问你们,快些出来吧。”
未几,两个面裹黑纱,一样宫服打扮的娇俏女子缓缓走出车篷,冲着若雪和漱玉浅浅地作个万福,即沿坐在了车沿上。
若雪诧异的看着她们,这种女子是旷野草原上生长的女人从未见过也未曾敢想象的,她们的年纪看去很小,但也应与自己相仿,体态娴雅,妩媚柔弱,举手投足间分明透出了几分冷寂的皇家气质,她回过神,加一手马鞭,冲那女人喊道:“你们就是皇宫里的宫女吗?”
两个女子相视一笑,对着马上两个略显诧异的女人轻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们是禁宫中的掌灯女。”
“掌灯女?什么是掌灯女?”漱玉问道。
“掌灯女......就是在禁宫中执掌宫灯的女子,是照亮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的一盏灯。”女人停顿了一下,回答着问题。
“皇宫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比在草原上还要好吗?”若雪和漱玉不时轻夹着马肚,与那高车并排而行,皱着眉头问道。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习惯了就好。”女人看着那两个好奇的马上女人回答着,又用那夹杂了一丝凄楚和无奈的淡淡微笑回应着她们。
“你们叫什么名字?”马上的女人问道。
“我叫小洁,她比我小,她叫小羽。”小洁看了眼小羽,对马上的女人回答道。
“我们是草原上的野狼,匈奴人的天敌,鲜卑王檀石槐的后裔,我叫仆兰若雪,她是我的妹妹仆兰漱玉,你们现在路过的这片草场以前都是仆兰家族的,还记得那时候这里没有一丝沙尘,全是绿油油的水草......”若雪望着远处那掩映在零星余晖下的凄凄荒草,感叹道。
“我听别人说,草原上的女人是不怕男人的!”小洁弱弱地问道。
若雪笑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男人,值不值得去怕了!”
“不怕你们笑话,除了父亲以外,他们两个是我们见过的第一个男人。”小洁双手抱膝,用手指一指抽赶马车的两名兵士,弱弱道。
“你的声音很好听,也很干净,你一定会遇到好男人的。”若雪喊道。
“两位好姐姐,你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吗?”小羽问道。
“去北方,很远的北方,那儿正有一座硕大的城池等着我们去占领呢!”若雪回道。
“硕大的城池......去占领......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羽急急地问道。
“仗打赢了,也许就不回来了。”若雪笑道。
“可是不回去的话,内侍长肯定会打死我们的!”小羽皱着眉看了眼小洁,急急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