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敛了眉目,躬身作揖,顾修远看着她低下去的头颅,顿在原地。
“指挥使说得对, 方才我确实是想要掩盖一件事情。”薛竹隐语气平静, “可现在想来觉得可笑,本就不存在的事情,何须掩盖?”
“指挥使可知道,我爹本是榜眼出身,入了翰林院为皇帝起草诏书, 本大有可为,为了迎娶长公主,甘愿放弃前途, 做了个逍遥的散官。为了一女子放弃自己寒窗苦读十载换来的功名和以后的大好前程, 还有年少时曾许下的致君尧舜位列公侯的雄心壮志。”
“我幼时哭着要找娘的时候,我爹从来不带我去找长公主, 只是给本书让我自个看, 因为长公主不喜欢哭闹的小孩,准确来说, 她不喜欢小孩。”
“我少时不懂事,有一次用饭时,舀了一勺竹荪羊肉羹,被我爹罚站着吃饭。因为那道菜是长公主爱吃的,第一筷必须她来夹,别人不能在她前头,纵使是我爹也不行。”
“上次我们一起回顾府,庭院里你看到的那些我爹亲自种的花卉,有一大半都是为了讨长公主的欢心,春天的牡丹,夏天的木槿,秋天的玉簪,冬天的腊梅。庭院里的倚澜亭是为长公主午憩,高耸的摘星阁是为长公主远眺,阴面的静余斋供她夏日纳凉,阳面的朝阳轩供她冬日取暖。”
“从以上诸点来看,我爹确实十分喜欢长公主,不仅愿意为她放弃前程,还事事体贴入微,以她为先。再反观我与指挥使,若要我为了指挥使放弃侍御史的官身,我是不愿意的,不仅不愿意,我甚至觉得,将我敬而重之的职责与指挥使相提并论,简直是在羞辱我四年历经风雨的宦涯。我曾被贬斥到国史院,知道不在御史台的日子多么难熬,所以我决不会像我爹那样,愿意为了指挥使放弃我的官身。”
“至于体贴入微,以指挥使为先,竹隐的心力实在有限,忙起来的时候连饭都顾不得吃,若要竹隐抽出神思来去对另一个人嘘寒问暖,那真是为难竹隐了。”
薛竹隐定了定心神,笃定地做出结论:“从以上诸点来看,竹隐实则并不喜欢指挥使,也请指挥使以后不要再以此来为难竹隐。”
顾修远迫不及待地问:“如果换我对你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事事以你为先呢?其实你不必如你爹待你娘那样来待我,那样多累啊!”
薛竹隐皱起眉头:“我们讨论的是你昨日问我的事情,指挥使不要转移话题。”
她继续分析道:“至于指挥使问竹隐能不能理你,其实历数前代圣贤,孟尝君得以脱于虎豹之秦,全借力于其门下鸡鸣狗盗之徒;汉高祖在发迹前,不过是一游手好闲的浪荡之辈,入主汉宫后,因为蔑视儒生,竟还溺于叔孙通的帽子之中。”
顾修远疑惑地问:“你突然说那些死掉的人,是什么意思?”
薛竹隐:“我是想说,其实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贤纵使道德上有缺,也不妨碍他们功成名就,说明道德有缺的人亦有可取之处。竹隐一直心内暗暗鄙夷指挥使为己谋私,罔顾道德,又好色懒惰,实在有大疵。竹隐于功业上无所建树,却对人的道德要求极高,以为若非完人,便不可结交,这何尝不是竹隐的大疵?”
“但竹隐思来想去,纵有此大疵,也不能勉强自己去矫正,亦没有资格去要求别人改过,所以指挥使尽可保全自己的大疵,竹隐也固守自己的大疵,各不相干。”
顾修远在文思堂认真读书的年岁只读到四书五经,再文邹邹的话他就听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