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此道:“娘子何必恁地见外;你我本有旧交,便是白住又如何?”又不想教她太过愧疚,遂道:“其实我亦有个不情之请:前些时候遇得一对夫妇卖女,我见其可怜,便养在膝下,只才一岁,虽请了乳妇6,到底还是缺个好的保母7,欲请娘子为之;我今不富裕,却也绝不短了娘子的,月例二两,不知娘子愿意否?”她喜不自禁,迭声道谢:“司马宽仁,岂有不愿意的!”于是做了鹿奴的保母,安定下来,不必再流浪卖唱。

然而外人不解他二人的金兰之交,只知是旧年相识,又是孤男寡女,年岁相当,一个中年无妻,一个正可再嫁,郎才女貌,正堪合适,都是议论纷纷;更有好事者编出一番“破镜重圆”的曲折故事来,以为一桩风流韵事,不久江南江北几要传遍了。谢灏虽解释过,却也堵不得悠悠众口;李娘子不愿与他添麻烦,便主动提了要搬出外,不再宿在他寓所之内。

沈元鹤在虞州亦听人讲说了那添油加醋的故事,心底自然是不肯信的,而夤夜独眠之时,却也不由得生出一丝患得患失的感情来:自己年长谢氏七八岁,年轻时尚不觉有甚么,现下却分外是个妨碍;况又是远隔山川,不得相见,怎能敌他与李娘子朝夕相处,故移情别恋之思,或可有之——毕竟自己当初不就是那样抛忘了雯娥的么!

第90章 思古殒命

话说谢灏与李娘子阔别重逢,当然多加照拂,便有好事者传了风流故事出来,搅得远在虞州的沈元鹤心头不宁。他自知本不该去猜疑谢灏的情意,却总是禁不住胡思乱想;他自己有愧于发妻,不能算是忠贞之人,推己及人,每每深夜寂寞时,便也生怕哪一日那人就抛忘了旧日欢愉,从此二人便只是挚友,而非情人了。遂披衣而起,移步案前,搦笔作成一首清怨哀艳的五古:

东楼谁家子,窈窕媚幽姿。忧愁萦怀抱,频低远山眉。

金闺空寂寞,当日何欢为!谢家芝兰树,典雅美容仪。

城隅两邂逅,见我笑嬉嬉。池上采并蒂,谓言夫妇宜。

檀郎缠绵意,贱妾心自知。不敢误芳岁,行乐及春时。

桑间托身处,濮上结情私。春游出宛洛,花丛相携持。

欢爱难长在,韶光岂久期?气变梧桐坠,与君生别离。

君去万余里,无日不相思。世间多薄幸,寤寐作然疑。

惟恐新人好,翻嫌旧人痴。自伤颜色老,每吟《团扇诗》1。

雨沁梅额褪,清寒减玉肌。所思不在侧,照镜理复迟。

何时当重逢,再为著胭脂。

他原是个出口成章的才子,这时候却几度书写不成,便也顾不得甚么笔势章法,只是教一腔怨情催促着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写毕,他拈起此篇,踱至窗下,吟咏再三,欲抬头望月,聊遣愁怀,却只见得阴云满布,心下愈发惆怅,不禁悲叹道:“十一郎,并非我有心疑你,只是你我身份如此,即便有情,今生也不得成了眷属——可就连上天也不肯教我二人同望一望那明月么!”终是潸然落泪,滴落纸上,洇染了一片字迹。

这时忽地有人敲门,他慌张张将这诗稿用烛火烧了,又擦了腮边泪痕,然后道:“进来罢。”沈得己从门外进来,双手端着一盆热汤,置在地上道:“天气渐凉了,孩儿知道阿爷近来身子不爽,正巧见房中还点着灯,便想来孝敬阿爷。”他欣慰不已,坐在床头,教得己将他那一双已很显出沧桑的脚缓缓没入水中;得己内疚道:“孩儿不孝,竟许久不曾这样为阿爷洗脚了。”他轻轻摇头,道:“你有这心,阿爷就知足了;自从你阿娘走了,我在这人世也就只你一个亲人了。”得己擦洗的动作一滞,却又装作若无其事;却听元鹤继续道:“阿爷不求你怎样出人头地,只盼你平平安安的,做个自在的、无愧怍的人也就是了。”他抬手抚摸儿子的鬓边,淡淡地笑;得己心中五味杂陈,惹得眼眶发酸,有些想哭,但忍住了。

直到盆中的水凉了,得己擦干净了父亲双足,才下定决心似的道:“这二十年全倚仗阿爷抚养,其中辛劳,孩儿深有体会,但恨自己不能早日为父分忧;阿爷身边一直没有体己的人,气候冷热、衣食起卧,孩儿也不能事事都照顾得到,也许是早该便收一房——”他拦住话头,蹙眉道:“你是你阿娘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亲孩儿,怎能说这样的话?即便别人说得,你也说不得!你该知道,世上不会有比你阿娘更好的女子了。”得己知错,一时沉默;他则又低声喃喃道:“何况我已经负了她一次,焉敢还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