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煊动了动嘴唇:“我之前不能逢迎上国的旨意,导致上国劳动兵马征讨,我害怕我的孩子也做不好这些,还是算了吧。”
庆哥得到这样一个软钉子以后微微冷笑:“侯爷,你这是在拒绝我吗?我现在很怀疑你对大金的忠心,以及你证词的可信程度。”
“如果这里没有人能为赵持盈做出有效证词的话,”庆哥告诉他,“我就会把他继续带走,审问,直到真相水落石出为止。毕竟赵熹是一个狡猾、不诚实的泥鳅,我们可不愿意让他知道你们的所在。”
赵煊抬步跨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转头看门外的持盈:“你现在还要和我一起睡吗?”他侧头,盯着持盈鼻子旁边的一块血斑:“你要在旁边看吗?”
持盈后退了几步,然后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说。赵煊坐在椅子上,那个女人从床上站起来,她说了两句赵煊听不懂的话,应该不是汉人。
赵煊觉得自己和她都是待宰的羔羊,被强制要求繁衍的野兽,他坐在凳子上,油灯照耀,他吸气,吐气,然后站起来。
女人喊了一声,“哎”或者“啊”,他挥挥手,关上门。
已经快要入夏了,夜里还是有点冷,赵煊走在黑夜里,五国城不会存在宵禁这种东西,但大家都不会出来。这里真的太无聊了,大家都早早地睡觉,希望一天赶紧过去,时间过得快一点,他们就离死亡或者得救更近一步。
他来到持盈的房间,持盈的房间还是亮的,像黑夜里的一盏星星。
一阵烟味传了出来。
他在房间里干什么?
他想要自焚,还是把自己呛死?
他不能死。赵煊在门外头晕目眩地乱想,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了!不可以,这是绝对、绝对不可以的!我不能没有他,他很亏欠我,他——
我不该让他离开我的。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赵煊想。
烟雾里,持盈点了一个小炉子,火熏得他一直咳嗽和流眼泪。
白烟里,他们遥遥对视。
持盈站了起来,手不知道向哪里放:“你……”
他满怀期待地问,赵煊看见他面颊上的晶莹的眼泪,这是为谁而流的?
“你来了。”
赵煊问他:“你连点炉子也不会吗?”
他过去,可炉子里的不是柴,是一张张的纸,纸上是漂亮的瘦金书,狂草,持盈的诗稿、日录、表记,还有画,画上有很高很高的树,很长很长的河,有一只海东青——五国城旁边的江河上是东珠的开采地,女真人让海东青为他们猎杀天鹅,有一只笨拙的、迷路的海东青忽然来到了这里,把濒死的,嗦子里装满东珠的天鹅送给持盈。
“烧这些干什么?”赵煊问他,“没有柴了吗?”
纸张焦黄,然后变成飞灰。
“人生识字忧患始。”持盈告诉他,“把这些东西都烧掉,就不会发愁了。”
如果他没有那些野望,如果他没有那些期盼,他就不会贸然出兵燕云;
如果他不会写字,如果他不会画画,如果他不想要见到那些不属于他的,美丽的山水,就不会有嶙峋的石头带着人血运上东京。蔡瑢说那些都是百姓不要的东西,可他到后来难道心里不清楚吗?
如果他没有给高丽人写那封信,也不会引起儿子的争斗,导致赵烊死在他面前,导致赵煊在背负骂名的基础上,还要生一个将要被女真人教育过的孩子,去打扰赵熹。
“我再也不写字了,再也不画画了……”持盈抱着他,满目哀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乱做事的错。我有罪!我再也不干坏事了,我什么也不留下了,求求你,求求你……”
赵煊低头看他,持盈埋在他怀里,把他抱得很紧:“别不要我!”
赵煊没说话,他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张纸,和持盈一起烧。很漂亮的字,像一只栖息在水边的鹤,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图案,诞生在持盈手腕的抖动间。
他们一起把满屋子的诗稿、图画烧得一干二净,赵煊亲自烧毁了自己的肖像,烟飘出去很远很远,在夏天的夜里,持盈把自己的笔也扔进去烧,火焰吞噬了一切。持盈的房间变得很干净,纸卷的灰烬洒了他俩一头一脸。
脏兮兮的,持盈却说:“我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