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大宋宣和遗事 周扶 2444 字 2023-12-19

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皇帝赵佣驾崩于福宁殿,未有子,也未有诏。

太母向氏垂帘,请诸位宰执入宫。章夔认为赵似是皇帝的同母弟弟,最尊贵,当立。

向太后说,不,我没有孩子,神宗皇帝诸皇子都是庶子,论长,立则立穆王。

另一个宰相曾布默默地站到了向氏身后,帮助她赢得了这场无声的战争。

穆王从大相国寺被人找到,他乘着夜色来到福宁殿,月白的褙子,在夜光下透着微微的蓝,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柔美。

他皎洁,明亮,拥有着勃勃的生机,并且看起来很镇定,只问梁从政道:“我六哥呢?”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被传召的夜晚。

太后向氏捻帕子擦眼泪,眼泪越擦越多:“你哥哥在里头,你去见吧!”就让人带他去,层层叠叠的御帐掀开,赵佣已经被人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床上。

赵端走到他的床旁边,好大的一张床,好小的一个人。

梁从政为他解开赵佣脸上的覆面白巾,赵佣的面色经上妆过后宛如生前,脸是白的,嘴唇是红的,他长得很漂亮,很英挺,好像一件艺术品,赵端用美的眼光描摹兄长。

众人见此大行皇帝遗容,尽皆落泪,向太后哽咽道:“你六哥已弃天下而去,你当做官家!”

然而赵端不哭,他只是坐在赵佣身边,去摸他的脸,端详。

众人面面相觑,这人怎么不哭?哭呀!

梁从政立刻从袖子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姜汁手帕,捂在赵端的眼睛上,狠狠地一摁,大喊道:“大王节哀!”

赵端被刺激红了眼睛,终于落下泪来,然而也不大哭,只坐在赵佣的身边默默地流眼泪,生理性的眼泪,带着姜味和咸味,他讨厌这个味道。他的心并不很痛。

大家也不管他的心,见他哭了,齐齐松了一口气,众臣向他跪拜:“为宗社大计,大王少减哀容。”

宫娥又把覆面白巾给赵佣系上,那一张艺术的面孔,造化神工的面孔终于不见了。

赵端下意识地想拦住她,我还没画呢,你们做什么?他在心里咆哮。但他又想,不画就不画了,还有下次呢,我和哥哥难道见不了面了吗?

可他还没出口,梁从政就大喊道:“传帽子衣服来!”

众人就给穆王裹帽子,给他披上赵佣生前穿过的黄褙子,以示黄袍加身,又被人搀扶着坐到赵佣生前坐过的御座上,接受众人的礼拜。

赵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身量都没有长足,就在御座之上顾盼他的群臣,他健康而活泼,好像一只在枝头唱歌的黄莺鸟。他并没有什么哀伤的神色,众大臣也不在乎,他只要在该哭的时候哭就行了。

承旨蔡瑢为他起草继位诏书,笔走龙蛇地写了满纸,呈给他看,他才说了第一句话:“这文辞好。”就仰着脸看蔡瑢,他那时候并不哀伤,甚至还有心情想,蔡瑢和蔡攸怎么长得不像?又想起来蔡攸讲他父亲,很严格,也很厉害。

蔡瑢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笑意。他眨眨眼,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被安慰的。

他登基,继位,迁宫,追封自己的生母,加封自己的嫡母,开始在朝堂上发表自己的意见,主宰人事的升迁,应对辽国的使臣,大家都夸他聪明、仁慈、贤德,他坐在御座上,好像生来就坐着。

直到赵佣称宗袱庙的前一天,大家都在忙着明天的仪典。

而新皇帝却忽然开口对陈思恭说:“去奉宸库取一幅画来。”陈思恭问他什么画,赵端茫茫然地摇头:“总之,就是一幅画,六哥说过要给我的画。”

他头脚倒悬又精神奕奕地接受了朝拜,做了天子,又恍恍惚惚地想到福宁殿原本的主人,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赵佣说要送给他一幅画,什么画呢?他要看到,他必须要看到,明天,兄长的灵位就要进入太庙,正式作为一个死人,接受祭祀了——

他忽然抬头望向四周,赵佣,你还在不在这里,在不在福宁殿里?他腾地站起来,然而什么都没有,窗棂外的花开得很漂亮,春天到了,赵佣却看不见了。

陈思恭不知道他发的什么疯,只能奉命前去,然而府库官讲大行皇帝行将袱庙,制度混乱,请容后。

他回来禀告赵端:“官家忍耐片刻吧,待明日仪典一过……”

赵端坐在窗旁边看花,他说:“朕今天就要看到。”这个自称烫嘴,碾过他的唇齿。

不听陈思恭的?那好。御笔总该听了吧?

他第一次动用了皇帝的御笔,他要见到那幅画,他一定要见到。他是皇帝,要风就得给风,要雨就得给雨,他要行使自己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