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香炉被碰倒在福宁殿里,赵煊被吓得半死。
皇后冲入福宁殿,把太子抱回自己的宫中。持盈怒不可遏,大洗掖庭,最终垂头丧气地封存了他的千字文,但是持盈每见此卷,都有些感伤,于是将这卷交给了蔡瑢。
崇宁二年,太后向氏去世。也许是觉得这个年号实在是带来了太多的意外,皇帝便在次年圈定了宣和这个年号,一直沿用至今。
这么多年,太后、皇后相继去世,掖庭宫女放归回家,赵煊本就在襁褓之中根本不记事,除了他和持盈,谁都记不得那卷千字文原本是要给谁的了。
赵煊想说,可他没有给我,他为什么没有给我呢?
他有些绝望,他刚刚品尝到了报复君父的、隐秘的快乐。他在天下人面前装得自己多么的孝顺,为了父亲的颜面,甚至保全王甫和蔡瑢这两个奸臣,好让父亲显得更加的昏庸,在舆论上陷入更大的窘境。
那一卷千字文,那种被他记到现在的窘迫,父亲远山一样轩起的眉峰,刘娘子寂寥出宫的身影。
可那一卷千字文竟然是给他的,应该属于他的!他曾经被震撼的流云一样的金铁一样的笔锋,携着父亲名讳而来的震撼,应该是属于他的。
他曾经也被父亲期待着降生吗?可他有记忆以来,只有父亲冷淡的面容,和远低于东宫的待遇。父亲教茂德画画,给荣德推秋千,在中秋宴会上夸赵焕是“吾家玉树”,可是他呢?父亲只会流放他的近臣,冷淡他的真心,只有那一个夜晚,父亲踏月而来,抱着他,却只是为了让他接下这个烂摊子。
“崇宁元年,朕尚在襁褓,他让人摔了香炉——”
“绝无此事。”蔡瑢替持盈作辩驳,他对那时候的事记得很清楚,大抵那个时候,他是宣麻命相的宰执大臣,而持盈正全心全意地信任、爱重着他。皇帝的眼神透过青蓖扇、通过珠帘,通过垂拱殿上袅袅腾起的香烟,盈盈脉脉地看着他。
他忘不了那段时间的任何事。
“陛下,虎毒尚且不食子。道君当国二十年,若有废立之意,何至于如今?”
他不知道赵煊有没有相信。
福宁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赵煊忽然想通了。
这卷千字文是不是给他的有什么要紧?香炉是不是故意砸下来的有什么要紧?父亲爱别人胜过爱他,又有什么要紧?
他现在拥有比父亲还炙热的权势,只要他一直拥有这些,连父亲都是属于他的。
他终于不用再朝夕忧惧、仰人鼻息了……只要金人的骑兵退去,只要撑过这个冬天,新年的鞭炮一响,他会成为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他会拥有自己的年号,自己的身份,而不是用父亲作为自己永恒的状语。
“吱呀——”
门忽然开了。
蔡瑢急急地向后看去,这样的密谈,是不应该有任何人的。
可来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鹿,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皎洁如同月亮的光辉。
赵煊展露了一个真心的笑颜,那小鹿还很小,只比羊羔大一点,它跳跃着来到了皇帝的面前。
“童道夫在东南的时候,听说当地一个乡绅家中有白鹿,以为祥瑞,便强行占有,进献给了道君。后来童道夫伏法,蔡攸便做主将这鹿送来,路上死了两只,就只剩下它了。朕暂养在福宁殿中,等道君回銮,便送到延福宫去。”赵煊解释这白鹿的由来。
蔡瑢觉得这个解释很诡异,皇帝为什么要对他解释?在福宁殿里养一头鹿罢了,他又不是李伯玉,还能说皇帝玩物丧志不成?
“太师,朕听说鹿这种生物,是没有伦理的,能同睡父子两个。所以礼记上面说‘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吗?”
蔡瑢忍不住抬头看皇帝,后者正爱抚着小鹿的头,呢喃着一句诗。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
“陛下!”蔡瑢发出了今晚上的第一声不恭敬的打断,因为人而无仪后面那句话是不死何为,这样的诅咒让他胆寒,皇帝将这一头孤零零的母鹿养在福宁殿,又要养在持盈即将居住的延福宫,就好像一种刻意的羞辱一样。
他,他的儿子,持盈,这本身就是翻来覆去的烂账了。
“子不言父过,陛下。”蔡瑢说,他的话语里竟然有些恳求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