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宋宣和遗事 周扶 2525 字 2023-12-19

汴梁多好啊,汴梁这么好,可再好,它也是个死东西,它怎么比得上活生生的、金贵的天子呢?

蔡瑢便叹气道:“官家为求颜面,不惜禅让也要让令太子留守,可有想过若敌酋退兵,官家又要如何自处?这皇帝的尊号送出去,岂有好拿回来的?自古以来,只有子弄父兵的,哪有君父复辟的?”

持盈被他说中了利害的心事,这事持盈不是不知道,只是就他的个性,事不到前不操心,而赵煊目前又是如此守礼仁孝,他不愿意回答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童道夫手上还有数万兵勇,梁师成、高俅又在军中经营多年,若赵煊实在不孝,他在东南另开朝廷,又或是废黜赵煊,也只在反手之间罢了。

但他不肯承认自己对儿子算计得那么深,只强颜欢笑道:“诏书上不都写了吗?我已倦于万几之事,从此只管问道长生了。元长,你我执政已有二十年,放在寻常皇帝宰相上,也算久长了,有何不可放手的呢?”

蔡瑢心知他和持盈都非是甘于放权之人,持盈也许要贪恋的少些,但也是绝不容许人指手画脚的执拗性子。刚想说皇帝何必说这些官面话,而宣和天子的下文又紧接着到了:“你从前与我说在杭州修建了一座园子,若大哥真能接下江山,咱们就在那里终老,又有何不可呢?”

持盈忽然抬头,那双眼亮晶晶的,他们情知彼此都在痴人说梦,但蔡瑢还是罕见地受了感动,这双眼睛仿佛带来了二十年前的月光。

明月已非昨夜,又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伸出手去:“原来官家还不曾忘了这些话——那园子大抵早叫方十三推了。”

持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手上,好像一只猫,平日里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你,忽然就在你手边胳膊边栖息了:“那叫他们重建便是了。”

他略叹息道:“官家若是想此事善了,就不要张扬,直接秘密出京,改道镇江吧。”

持盈被他这话吓得一惊:“这又是为何?”

蔡瑢道:“金人离东京只有数日之遥,声势太大恐为他们所知。况且,纵然太子已经登基,但官家才是百姓心中的真皇帝,乘舆一旦南行,天下必然大乱,人心涣散,则东京难保。”

持盈为难道:“几百人?”他的仪驾护卫都不止这个数!

蔡瑢叹道:“人多则易生变,官家只在江南忍耐数日即可…童道夫正带兵赶回,若是东京万一有失,臣便叫他立刻南下,到时官家可以直接在东南坐镇,不使天下无主。”

方方面面都被他考虑的那么周到,乃至于持盈自己都想不出什么比这更好的法子了。秘密南行,既可以保全自己临阵逃脱的颜面,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又可以凝聚军心,让赵煊不至于在东京城孤木难支。

于是他深深地看一眼蔡瑢:“元长竟是忧我所忧。”

蔡瑢起身跪倒在持盈的脚边:“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持盈将一只手搭在蔡瑢的肩上,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他和蔡瑢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为一件事出过力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他密谋四辅,结交童道夫,企图触碰兵权开始,持盈为了反击,便也开始提拔他的政敌上位。

可他又不忍心蔡瑢被黜落,以至于今日这样难堪的局面,甚至一手提拔并且睡了他的亲生儿子。

灯下他看着蔡瑢的头发,痴痴地道:“二十年前,朕在福宁殿对你问政,你说,愿为朕效死力——”

“是。”

“那时候你肯为朕而死。”持盈问,“现在也是吗?”

蔡瑢仰头看着他的皇帝:“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持盈恨恨地,尖利地问:“那你为何不肯为朕而活?”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我一个人的臣子,为什么要有二心,为什么要反客为主,为什么要将我孩视欺瞒?

蔡瑢低下头去,他视皇帝如学生,如子侄,如君王,如爱人,但他不可被驯服而只可驯服他人:“臣能为陛下而死,却不能因陛下而活。”

他要驯服皇帝,而皇帝又何尝不想驯服他呢?

持盈冷笑道:“愿为朕而死的人天下比比皆是,你算哪个?”

他狠话既出,便从袖口抽出一把团扇,迎面扔到了蔡瑢脸上。

那把他在大相国寺,用一万贯买来的团扇。

那团扇顿时把蔡瑢的额头砸出一个红印来,持盈顿时泄了气力,他和蔡瑢纠缠这么多年算什么呢?他们相爱,然后呢?臣子想要操控帝王,帝王又何尝不想驯服臣子呢?

于是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朕尝以为百年之后,你可以和朕一起在太庙里面共同受享万世香火,还想过把自己的王号赐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