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宋宣和遗事 周扶 2784 字 2023-12-19

持盈被这当头砸来的柱子吓得一个激灵,直挺挺地从床上弹起来,将旁边半昏半醒的蔡攸吓了一跳。

“十一哥?”他揉了揉眼睛,只见才睡下片刻的皇帝额角涔涔地冒出冷汗来,头发都沾湿在了鬓边,蜿蜒得好似一片柳叶。

他爱怜地将这缕湿发别到皇帝的脑后,而皇帝似乎没什么反应似的,只将右手手臂举起,伸出一根手指来,不知什么意思。

“官家?”他又试着叫,见皇帝还是直愣愣地,便上手掐他的人中,“官家醒来!”

而皇帝还是不说话,蔡攸疑心他是被梦魇住了,不然,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好像傻了似的?两个时辰前,皇帝从他家出发和太子一起驾临垂拱殿顾问群臣,定下了议和、增岁币、同金国划太行山而治的章程。群臣如李伯玉者虽有觉得童道夫望风而逃实为丢脸要求降罪的,也不觉得皇帝的这招做错了。

虽然说的是归还燕云十六州,可童道夫连燕京城都打不下来,能拿上一半也算是不错了。太行山本不属于宋土,和谈若成也算是开疆拓土光耀祖宗,没有白白征讨了——至于金军已至河东十日可望东京,皇帝更是笃定:“他蛮夷小族,能有多少人口?无非是趁边备空虚才得直入,等童道夫回来叫他戴罪立功便是。”众人见皇帝说的这么笃定,扳起指头一算,金军十万宋军百万,十个打一个还有打不过的道理吗?遂将心放回肚子里,高歌官家圣明。

持盈由此散会。

那时候皇帝的精神倒还很好,只有些受了惊吓与凉风。蔡攸原本要冒雨走了,却得陈思恭传唤去了福宁殿,见到了天子为他空着一边床席等他共枕。

蔡攸仍在回味当时的情景,分明是很正常、很温馨的一幕,却不知怎么的,再醒来时却成了这样。

皇帝似乎被人中上传来的痛楚惊醒了神智,良久才从嘴巴里飘出一句:“把它搬走。”

这游丝一样的声音如同天籁,蔡攸沿着持盈举起的手臂看去,那里只有一盏蜡烛,只是这位置摆的不好,身后就是一栋宫灯,被这宫灯一照,蜡烛竟然成了一根粗壮的棍物,将阴影直打在皇帝的鼻梁上。

蔡攸赤着脚下床,将那盏蜡烛移开,皇帝盯着那烛火半天,脱力似的:“我做噩梦了。”

蔡攸听了,连忙跑过去抱住他,持盈得了依靠,觉得身体活泛了过来,可是方才举着的胳膊却开始泛起麻痒,如同针扎一样,放也放不下来,他整个人都软倒在蔡攸怀里,只有一只胳膊还硬挺地举着着。

蔡攸不知道他的苦楚,只问道:“十一哥,还有什么事?”又惊疑不定地沿着持盈的手臂看去,发现那是一大片空地,他疑心持盈看见了什么脏东西,只是天子寝居神佛共佑百毒不侵,谁的鬼魂会飘过来呢?

持盈一时之间心神俱震,这种痛楚比他今天听见金人攻占河东更为厉害,他听到童贯失利时犹自镇定,听到金人攻占河东时玉山倾倒,但还能强自稳定地召诸臣工垂拱殿议事,迅速定下章程来,即使做噩梦,梦见耶律阿果如此恶毒的诅咒,他也只是神思不属了一会儿。

可是他的手,他的手!

比起他的政绩,他的领土,他的子民,更为金贵的他的手!他直直地看向自己的手,在蔡攸怀里放声哭了出来:“居安,我不能动了!”

蔡攸被他吓了一跳,他与皇帝相识二十年,从没听过他如此悲痛的声音,一点点珠泪自持盈的眼眶里翻滚洒落下来,蔡攸才恍恍惚惚地动手将持盈那半边僵直的胳膊放下来,拢到自己怀里。

“没事,没事,我去叫医官。”蔡攸握着持盈的那只手,“方才睡觉的时候叫我压着了吧?”

他企图开一下玩笑,而持盈仍在震颤之中:“别去!”他不敢叫医官,医生来前,他还可以自己骗自己说治得好,医生来了,他要怎么办呢?若是医生永远不来,岂不是永远都有治好的希望吗?

这可是他的手,比万事万物都要金贵的他的手,他点茶泼墨、写字作画、酿酒簪花的手!他眼睛里可以看见蔡攸和他十指相扣,却只能感到一点稀薄的温度。

蔡攸却觉得他这不像偏瘫的症状,便慢慢摁过他胳膊上的穴位,不知过了多久,持盈又觉得那如同蜜蜂蛰过一样的痛楚散去,手指又能动了。

他想起那个梦境,又看看自己缓和过来的右手,在欣喜之余,忽然升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居安,我有事同你说。”

蔡攸又附耳过去。持盈侧卧在他怀里:“我要去亳州。”

“亳州?”蔡攸紧急在脑内搜索这个地名,亳州不远,只是皇帝轻易不出京,持盈生长汴梁三十余年,双脚最远也不过去过京郊,怎么忽然想起南下,“去那里做什么?”

持盈道:“我要去亳州进香。”

蔡攸随即了然,进香无非是南巡或者南逃的隐晦表达。金人以骑兵为主,自河东至京畿不过半月光阴,然而只要乘船南下,过长江自有天险,皇帝南逃虽不好看,但金人刚吃下辽国,难道能将宋国广袤的领土一并吞了吗?皇帝先去南边躲避,等战火平息了再回京,这也是古有例子的。总不能叫皇帝待在这毫无倚仗的平原地带叫金人揣走吧?

看来,皇帝方才在垂拱殿里的笃定金人不可能过河的模样,倒很有装相的成分。

蔡攸向下看,持盈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凝结在脸上成了一个白点,那是盐被解了出来,全然不似在垂拱殿里那样威严,而是很可怜可爱:“那京中事宜,谁来处分呢?”

若是李伯玉甚至是蔡瑢在此地,必然劝他回心转意。对于李伯玉而言,外敌入侵皇帝却先跑了,岂不是将子民推给如狼铁骑吗?而宋朝武力本就不强,身为军心凝聚之中心的皇帝都跑到南边去了,两河之地的将士还怎么去拼命?再说了,皇帝出行,得带走多少精锐禁军?到时候汴梁是一座空城,难道这衣冠文物、巍峨宫城也要给人烧毁摧塌不成?

若是蔡瑢,他自然对气节军心、祖宗百姓没什么在乎,只是必然要担心皇帝带走禁军护卫,禁军的家眷又在东京,不可能一心一意地随皇帝南行,若行至半途、禁军思家导致哗变,皇帝不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可是此刻和持盈共枕的人是蔡攸,他从不肯反对持盈做的任何决定,持盈说要南巡,他想也不想就觉得这招很好,只是问谁来提举京中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