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白婴十三岁,少年带着她远赴边关。大抵是三州的风沙磨人,战事一次比一次艰难,少年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他不再过度包容她的胡作非为,也鲜与她行为亲昵。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君子气度,就连像从前一样摸她的头,都少之又少。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婴赌气,不肯跟他讲话,也不肯像在京都时那般,成日端着一碗香菇肉末鸡蛋面,屁颠颠地讨少年开心。
她原本想着,等这场仗打完,她的兄长就会重展笑容。
可惜……
一晃奉安二十七年,二十四国兵临城下,叶云深用计围困金州,遂城的兵马紧急支援,导致遂城城空,叶云深趁虚而入。后经连日鏖战,虽终将蛮夷铁骑逐出城外,却有一百一十九人被擒。两军对垒下,叶云深知悉楚尧有一义妹,备受疼宠,为打压楚家名声,叶云深提出用白婴来换这一百一十九人。那时,白婴尚不知情,城墙上跪求楚尧的男女老少,一字一句,都在要她的性命。
人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少年将军,是否当真视民如伤。百姓的亲眷能死,他的亲眷,又为何不能牺牲?
种种的质疑,各方的压力,促使少年终归应下了这个条件。
深秋日暮,他亲自把白婴送出城,白婴哭得撕心裂肺,那两扇重于千钧的城门都再未开启。说不上是他狠心还是慈悲,他知白婴此一去会受尽凌辱,竟在叶云深掳她离开的当下,一箭射出,贯穿了她的心口。
白婴在鬼门关走过一趟,原是活不下来,却因叶云深擅长蛊术,得以苟延残喘。熬了一千多个日夜,她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药蛊。
这生平幕幕,乍如昙花一现。到了尽头,一场梦境也变得荒腔走板。
她见楚尧屠戮千万人,天愁地惨,血流漂杵。乌云掩住了天幕,他站在尸山之上,一柄长锋泣血。他伸出手来,脸上柔和的笑意与残酷的景致格格不入。他说:“阿愿,过来,到我的身边来。”
白婴像是在本能地走近,可不管她如何前行,都到达不了楚尧的身边。身后忽而涌来无数人,脚下的地面随之震动刀光剑影把楚尧吞没。白婴眼睁睁看着那袭黑衣的衣袂浸出血色来。她想护着他,偏偏无能为力。巨大的痛苦像是石磨,一点一点地碾着她的心。
晃眼间,场景变换,白婴又回到了囚她四年的地窟,一池血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其上漂浮着白骨与数不清的断肢。石壁上延伸出两条铁链,牢牢禁锢着血池中的一个人。
他披散着头发,齿间溢出兽鸣一般的哀声。
曾经,那是白婴的境遇。但这梦里,人变了。
白婴似有所感,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到岸边。那人僵硬地仰起头来,细碎的黑发下,一双空洞的眼里钻出嗜血的蛊虫。
那一刹,白婴彻底崩溃,撕心裂肺地咆哮道:“楚尧!”
她的手胡乱挥舞,冷不防的,有人握住她,轻轻回答:“我在。”
这简单的两个字,对她起到了极大的安抚作用。白婴呜咽着哭了几声,旋即把那只手搂进了怀里。她用脸蹭了蹭裹挟着凉意的衣料,刚想换个姿势接着睡,猛地意识到什么,一个激灵,她翻身坐起。
入目之处,不是她晕过去前的山洞,而是一间陌生的卧房。窗框外天色将明,浓墨般的夜逐渐消退,屋内的烛台已燃烧过半。
白婴呆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身边人的指腹便抵在她的眼角,替她拭去了还没干涸的泪。她咽了口口水,微微别过头,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不是意料中的向恒。
白婴怔忪一瞬,随即,飞快地往后一退。
楚尧的指尖落空,眼底的温柔也稍是僵住。好一会儿,他故作若无其事,垂下手道:“又做噩梦了?与在乌衣镇时一样吗?还是……梦见昨夜?”
“你……你怎么……”
白婴卡住了话头。她拼命回忆离开鹿鸣苑之后的事,想了半晌,想起山洞里那如梦似醒的场景。她依稀有印象,自己的衣物被剥开了……
一念至此,白婴赶紧掀开被子,审视自个儿的穿着。果不其然,一身粉粉的裙子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雪白干净的亵衣。她两颊顿时绯红,抿了抿唇,开始搜寻自己身上的物事。
楚尧见状,慢条斯理地从袖口里掏出生辰牌,递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在找这个吗?”
白婴默了默。她若此时承认,无异于“啪啪”打脸。正纠结着找个借口糊弄过去,楚尧像是看穿她的小心思,平静道:“如果不是你的,那我便将其扔了。”
白婴咬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