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贼人见势不对,判断来人必是别国高官的亲信门客、乃至卿贵一级的来头,便壮着胆挑明情形:“再与我一匹马,能速速去见医者求药,这件事便算了了。”
虞卿心知有匹马也必得‘赠’给他,只是有所不忍地最后讥讽他一番:“你还真是个混不吝的无赖,就这副德行,怎么混进大都官府里做小吏的?莫非亲爹、亲娘舅一辈就靠着这一双手被大人们抬爱进衙里为私下创造收入做贡献的?还真是位人才啊。”
那贼小吏听出有希望再多索取一番,也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你别甭管我怎么样做吏事的,交出马匹便是。只许你们这样游荡在他人国家的贵客往来我的国家谋取暴利,反倒不允许为你们保障安全的官方护卫们揩油?这些只是明面上不说,私下里少不得的事情,算是我提前来收取而已!”
“人贪财时还真是连脸都不要,命怕是也顾及不上的。”赵从简盯着贼小吏感慨,今晚的事,又增长他对古代王国都市的见闻了。
“半大孩子说什么话!懂个毛事啊还敢威胁我。”贼小吏明显不服竟然被来客中的小孩子威胁,也恶狠狠地盯着他不知身份的代王。一旁松手的侍骑看不下去,不顾虞卿之意,翻过贼小吏的半边身子直接对着其一只眼窝挥拳做给王看,甚是解气。虞卿也不敢触怒代王影响其威望,默许了这一做法,只是抬手把住那侍骑的手腕不说话。贼小吏哭叫着,被虞卿止声,示意给他拉走王驾的小母马应付事情。远处已有巡街的官军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那贼小吏看到是匹小母马,虽然还算健硕,但也不好发难,嘀嘀咕咕地骑乘上离去,临了吆五喝六地要店主亲自为他开门才行。
练见王意愤愤不平,及时进谏:“臣请见燕太子后,以此贼首践誓。”
“准了。”众人四散上楼,再入汤浴的心意也消了,米饼也无心就食——遇上这么一档子窝心事,气都气饱了,那里还有进食的念头?就这样,又一颗人头被提前预定下来,奸吏蠹虫要作为燕太子显示两国结盟的诚意表现而献祭出自己的生命:王喜掌管国政大权二十七载,国家虽说安全无忧,但弊病丛生,的确需要一位革故鼎新的新兴最高领导者上台,为秦王政主导的战国最后的疯狂攻势作出合理应对‘八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存国之策。军都山南的大平原,是周初先贤们共同定计许诺给召公后人的江山,燕王室爱在当地的哪片平原上建都、设立宗庙社稷纯属内政,任何企图干涉燕国独立自由选择的外部力量,都是召燕之敌。这才是代国使团能够联合燕国成功的关键因素,燕王喜贪图安逸,不等于太子丹也要跟着遵从等待葬送江山,像韩王一样被流放到异地十八线小城幽居,何况时人不知的两年后,这位韩王安即将被秦王政因韩地大叛乱而赐死。
夜深时分,为了安全起见,与练共同躺在一张床榻上的赵从简依旧无法入睡:他在床榻内侧靠墙的位置闭着眼睛,听着室内练轻微的鼾声而思索,什么才算是‘国家安全’真正的完整含义?
从外部的角度看,国家安全即军备防务、反间渗透、存在稳定的外部交流关系(相当数量的长期友好盟国)以联盟形式确保在局面风云变幻下均能令联盟内成员国达到维续自身存在的目的,于三者而言,赵国仅仅在军备防务方面、不讨论总体军事实力的维度而维持水平第一的排名名次:通过近日与诸位柱国的闲暇聊天,赵从简得知这些年来,赵国民俗彪悍的优势在连年作战与防备显露无遗,这也是秦国非要针对赵国、长期压着对头抬头趋势打击的主要原因。于秦国东面纵向赵、魏、韩、楚四大王国而言,后三者都在长期战败割地的趋势中明显让利给秦国,并且难以计较对方强横暴力的侵占,尤其是楚国,丧失南阳到云梦大泽附近的祖宗之地后,连大别山东的部分平原领域都被侵占,依旧长期保持‘乐观’心态,并不能拿出实质性的报复手段,王侯公卿辈反而安逸于当下局面,整日悠游争权不息。这点上赵国就没有出现对应的颓态——虽然秦国每每主动挑起战争,但结果并不能加剧赵国内部的斗争分化而无心外部局势变迁,反而不断在加强王权,之后才是新的权臣当道。这种因国家危亡导致王权过度强盛,中央权力集中变为权臣攥紧过量权柄,继而不得不为赵国国家利益作长期考量以维持自身地位的独特现象,在崤山以东的各国中并不能长期出现,王制世系独立于周礼之外的荆楚也不过有时为之。明白地讲,即便是权臣郭开对秦国抛出的橄榄枝大笑开怀的时刻,也不过是为了对抗以春平君为代表的宗室大臣对朝政的过度干扰,苟非秦军能再围邯郸,彻底击碎郭开成就一代权相独大的美梦,对方是决然不肯为秦国利益服务的。假以时日,赵国版非宗室的外姓名臣春申君必然在赵国上线,到那个时候,齐国很难再将置身列国纷争之外的姿态保持下去,那么秦国从山东吞并的土地,难保不会再次大量吐出去,是否能重新收回就是另一码事了。观察这些年的赵国历史变迁,对面所缺乏的只是一位能够强势统合国内各方力量、对外联络楚、魏两国合纵抗秦的明君,就像嬴政这样。或许嬴政也会有在被窝中偷偷苦笑不得的时候:嬴姓赵氏的血脉在军事立国主义的道路上是天然要融为一体的吧,蜚廉后裔在开疆扩土的无敌战车上,表现太过突出,以至于现在竟然要靠对彻底消灭对方子民的残酷绞杀战才能进一步获取角逐天下的资格,过于强大的宗亲对手,真令人头痛。而秦赵两国在作战中,还真的摸索出一套影响到后来西楚霸王独有打法的‘骑兵大兵团运动战’,赵国对此运用的方法自然出自边将李牧之手,鉴于政务上李牧出将入相的无二权势,赵国的骑兵部队在赵国内地大平原的秦赵争锋主战场上,对此项战术的运用可谓炉火纯青:具体做法即以边地胡夏骑兵为核心的骑兵部队通过长途奔袭占据先期优势,同时袭扰对方侧翼、粮道并担负更高效率的战场侦察任务,从而为步兵队伍发掘更加有利的正面对抗机遇,之后再以奇兵包抄达成击溃敌方队伍的目标,最后用骑兵、车兵长驱直入地追歼逃亡败兵。若是火器会出现在这一时代,凭借本土防御、坚城自卫的优势,秦军恐怕再过两代人也啃不下赵国这块硬骨头,毕竟这是明成祖朱棣创造的禁军三大营打法,在同样平坦的草原地带屡屡打得纯骑兵的蒙古人哭爹喊娘,更别提依旧倚重步兵为压阵主力的秦军了。再看天然适合骑士来源的两国戎狄领地,义渠等西戎民族不仅缺乏匈奴、东胡这样的强力对手,而且人数较赵边地民众更少,单纯的骑兵对抗上赵国边骑在质量与数量上双双胜出,若非赵军在持续的战争消耗中被秦军步兵以惨重的战损比例‘血拼消费’,被秦军充裕的实力以‘人海战术’逐渐湮没,单纯的天灾水旱并不能真的动摇到赵国统治。秦灭六国,最无辜的,还是同宗之国赵,难道有哪一片楚地在被秦军攻占前彻底打成人丁凋零的白地吗?所谓奠定西楚霸王地位的钜鹿之战,不是赵国遗民顽强抗争才吸引走章邯、王离两部秦军主力集火,坚决抵抗创造出来的秦军士疲可击的状态吗?能够在汉初时代令刘邦心惊的陈豨大叛乱,后者所率领的不正是赵代两地英勇顽强的赵国士卒吗?
正因如此,嬴政才要坚决地以灭赵为首要目标,放弃更好攻打与占领的魏国,令对方在韩王国灭亡后还有五年时间可以准备,只是没被魏国抓紧,反而与楚国互生龌龊作罢。